客临雲山

【周温】长相守

摸一个不像病弱的病弱。超级短打✓

 



 

这个冬天,实在有点太长了。

虽说雪山上本就常年苦寒,有时夜里醒来也见帘外呼啸风雨夹杂。温客行病骨支离,常有力不从心之感。

周子舒陪着他在山上住,知道他每至夜深总要犯一遭头疼的毛病,便不敢懈怠。临睡前温客行要灭烛,这么大个四季山庄庄主就抱着自个儿的枕头被褥爬到榻上,说什么也要守着。

叶白衣借口上山讨好酒来过几次。彼时长明山剑仙已然两鬓霜白,同温客行对坐,竟只有眉边几刃皱纹瞧得出他如今是何年岁。两白发人相视而笑,周子舒旁立观望,看不出他们打的是哪门哪派的哑谜。

一刻钟后叶白衣自床上翻身而下,交代给周子舒一张药方。温客行手软脚软,想要起身,被叶白衣强摁着肩膀倒回床上。他眉目间略带急色,切切喊:“老怪物——”

“慌什么。”那头剑仙朗声大笑,抬步走出山洞。“小蠢货,比起我,你还有几十年快活日子好活!”

那药方对养身补体化瘀圆功有奇效,周子舒便这么煮着,温客行也这么喝着,竟安然度过几个冬天。

上一回下山去抓的药只剩一些细碎的残渣,周子舒将小瓮中黑褐药汁盛入碗中,寻思着什么时候把温客行领下山庄去,那里有软衿绒被汤婆子,张成岭上次来报说自己已经会杀鸡了。

怎样也得往这人身上养出点活气。周子舒想。

他把小碗端到温客行手里。温客行刚用过早饭,略有些犯迷糊,一张似冰雪塑的脸裹在被褥间,冲周子舒盈盈地笑:“什么时候才不用吃这劳什子药?”

碗是烫的。温客行伸手去捧,又惶惶缩回手,掌心晕红一片。他往手心吹两口气,再去接碗,小小口细细碎碎地抿那些苦药,愁的眉心拧出一个结。

那翠色瓷碗实在太素净,衬得他贴在碗壁上的十指同冰水里泡过一样,像是溪涧里洗过的一束白葱根,越瞧越觉得易碎易折。周子舒望着他,恍惚想:明日一定得带他下山去,不然这人要融在雪里了。

 

 

谁知包袱没打完,病倒来得急。

当天晚上温客行便发了高热,烧得神志不清,沉在梦魇中醒不来。周子舒好梦正酣,翻个身把一炉炭拥在怀里,睁眼急急醒了,吓得从床上跌下来。

他给成岭写了信,说明日天一亮就带着你温叔下山去。四季山庄少庄主养的鸽子如他本人一般不务正业,周子舒就瞧着那肥不拉几的信鸽连滚带爬翻下好几步才振翅飞起,满头黑线心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。

一桶雪水烧化了,周子舒卷了袖子替温客行擦身。这人埋在小山似的被褥间,唯有脸是烫的,手却怎么也捂不热。周子舒为他宽衣解带,看见他消瘦身体上纵横连生的陈旧伤痕,每一道都数得出缘由。

这一块是年少时老鬼主用烧红的烙铁烫的,要他记住自己是鬼谷的哪一只鬼,永生不得逾越;这一刀是那夜叶白衣伤的,古剑横拉飙出一道血线,画出三个人的势不两立;肋下小孔,是成岭的暗针,照着温客行的软处射进去,伤他肺腑;胸口的刺伤,是莫怀阳的剑,被温客行赤手拔出,反喂进这正道老狗恶贯满盈的胸膛。

温客行眼尾烧出红彤彤一片烟霞,梦中低声呢喃着。

冷风刮不进这山洞深处,周子舒心下却拔凉。尚且温热的沾水绸布擦过胸口那块肌骨愈合却消不掉的疤痕,温客行哽咽着叹出一口气,从梦里发出一声悲息。

那一剑真是穿胸而过,从他的身体里带出飞溅血肉,连根拔除一个阿湘。

一盆水用尽,便再打一盆雪。周子舒守在洞口炉边,等着天亮雪停。

他再到床边时,温客行睁着一双朦胧睡眼,不知醒转了多久。周子舒慌手慌脚端了热茶来,扶着温客行坐起。温客行力气都是虚的,手抖得捧不住茶杯,一头白发湿透了搭在一侧肩上。

一杯茶空了,面上才有了暖意。周子舒要走,温客行躺倒在床上,伸手抓住他衣角:“上……上哪去?”

“去烧一壶水。”周子舒随手把空杯搁在桌上,折返来坐在床边,才惊觉温客行目光涣散,神思竟定不到一个点上。他一手摸在温客行颈侧,两指在那微冷的皮肤上摩挲,问:“可是困了?”

嗯。温客行轻轻应他。“可不可以不走?”

“说什么走不走的。”周子舒笑也不得哭也不得,替他拨开额边碎发。“乏了便睡吧。”

“睡了会做梦。”温客行嘟嘟囔囔,眼皮已沉了。“不要做梦。”

周子舒靠过去,像哄小孩似地:“梦里怎么了?”

“梦里有爹娘……阿湘和曹……但是没有你。”温客行攥着周子舒的袖子,抬眼看他。

周子舒被他眸底浅浅一层泪光灼得发痛,便伸手遮了他视线,挨着他躺下,笑道。

“睡吧。在呢。”

 

 



这是在哪里。

温客行头痛欲裂,五脏六腑痛得像移了位。他每至午夜便会发作一次头疼,倒也算不上大惊小怪,只不过此刻睁眼竟是一片漆黑半点光也没有。雪山上从没有这般昏暗光景。

他目不能视,指尖所触旁榻一片冰凉。往常周子舒总是歇在他身侧,一有动静便问他要不要喝水,可是做梦了,做的什么梦,要不把烛点起来吧。温客行放目远望,便能见到周子舒身后透进光的洞口,一片雪色徐徐漾开,看不尽。

如今他再眨两下眼睛,仍旧什么也看不清;要抬手摸摸自己,一点力气都没有。

恍若有一根钢针扎在他颅内狂乱地搅,心脏被错了位的骨肉挤压得绞痛。温客行满额冷意,汗湿重衣,喉咙也是哑的,连一盏茶也讨不来。他尚在病中,身也虚心也虚,只觉得神思如溪中浮木,胡乱地撞在河道间嶙峋的怪石浅滩上,再颠簸便要散掉。

远远地有人喊他的名字,温客行,谷主,阿衍,主人。竟不知有几个声音。女孩子撒娇似的,男人诚惶诚恐的,女人带着哀怨和痛怜的,一个惊讶无奈却小心翼翼的。

叫温客行的那个逐渐占据了上风。疼痛间温客行猛地一挣,一只手便晃晃悠悠抬了起来,伸手抓向虚空。

什么都没有。他略有些失望,再一抓,却被人猛地截住了动作,一双手拢在温热掌心。

“温客行。”周子舒叫他。“睡够了,日上三竿了,该醒了吧。”

温客行就睁了眼。他开口,来不及说话,闷出一口血来。周子舒反手揽他在怀里顺气,温客行瘫在他臂间,闭着眼伏在床沿回神。

唇齿间血腥味太重,催得人胃里泛上酸涩。温客行又吐出两口血沫子,便见一滴汗从自己额发上落下来,砸在地面,滴答。

“吐出来就好。”叶白衣的声音悠悠响在耳侧。满头霜白的剑仙站起来,没心没肺地笑。“小蠢货,你又欠我一条命。”

“呸。”温客行瞪人功力不减。“诓我三十桶梨花白,你也好意思。”

 


张成岭端了鸡汤进来,只一眼便看见他师叔已醒转了坐在床头,便从周子舒和叶白衣之间穿隙而过,砸在温客行身上:“温叔——”

少年人身量已拔长,面容也出落得大方。温客行还像从前那样替他梳理碎发,心下却不由感慨,不过两三年光景,成岭竟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,也长大了这么多。

四季山庄少庄主到底还是少年心性,撒娇赖泼好一会儿,被他师父提溜着从温叔身上爬起来,乖乖把一碗虫草花乌鸡汤端进温客行手里。盐不够,红枣也没去核,温客行抱着碗喝得喜滋滋,和小徒弟相视一笑。

温客行一身枯竭经脉由周子舒内力养着,顺畅回春不少。叶白衣正巧拉着周子舒在门外改那头痛药方,温客行便把空碗一放,冲张成岭摇摇手指。“过来,成岭,师叔同你打个商量。”

张成岭挨近了一点,又满眼戒备:“不得,温叔又要乱说什么烈女怕缠郎。”

“嗬——瞎说。”温客行眨眨眼睛。“你同你师父说说,让我在山庄里多住几天吧……山下的桃花酥,我可馋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张成岭眼都不敢抬。“师父说那雪山上极寒正是与他心法相和,要护你心脉的。要是哪天师叔又犯了病,哭都来不及。”

“这有什么打紧。”温客行挥挥手,撺掇他。“你看这正月也不差几天了,我留下来过个春节,他总不能有意见吧?”

春节。张成岭眼睛忽地亮了。上一次和师父温叔一起过春节,怕是有几年了。那时自己还不敢杀鸡,被师叔举着菜刀骂师徒两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吃懒做,最后只能贴贴窗花。

好生热闹。

温客行见他态度略有松动,更起了心思。“等哪日有空了,师叔跟你下山去。你年纪也不小了,看中什么姑娘……你脸红什么!”

张成岭一对耳朵红得像沸水里滚过,温客行哪里看不出他不对劲。

“你们两个,背着我偷摸说些什么?”

正要继续打算,房门便被人推了开。周子舒看了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得近近,罗里吧嗦不知道说什么坏话,气不打一处来,恨不得把张成岭拎到雪山上才好。

张成岭红着兔子耳朵坐直,嗫嚅两下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这小徒弟不争气,温客行暗暗叹一句可惜,还是身体力行。

“阿絮。”他笑弯一对眼,远远喊。“今年春节在庄子里过吧,那山上太冷,没有酒喝,无聊死了。”

竟是在打这等坏主意!身子骨还没好全,怎么满脑子飘忽心思。周子舒正要训他,叶白衣便飘飘然跟在后边踱进门里,把后半句听了一耳朵,施施然笑道:“好啊,那我也留下来,凑个热闹。”

“我呸,你不过是馋我的酒。”温客行翻个白眼,照旧对周子舒装乖卖俏。“阿絮,山上实在太冷,也贴不了窗花。我想喝成岭炖的鸡汤,坛子送上来都不热了……好几年没过过春节了,眼看便是正月,也没有几天……”

张成岭总算附和:“师父,长街上来了卖孔明灯的小贩。我买一盏来,听说那上头写的话,可以祈告神灵。”

就这么一句,周子舒点了头。

他将温客行喝了个干净的汤碗拾起,深深叹了一口气,出门去了。

 


 

温客行身如美人灯,病一趟来来回回反反复复,更麻烦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,西岭下凄秋凉雨一吹,那小小一簇火苗就是要灭掉的样子。

周子舒心下担忧,夜夜守在温客行房里。药炉摆在窗边,他一边扇风一边看着帘内温客行沉沉睡着,怕他做梦。醉生梦死早用没了,拿普通的镇静香点着,等叶白衣下山去抓药。

三刻后张成岭端了饭来,周子舒便把药炉边位置让给他,掀帘去看温客行,见到那人睁着一双烧得红透了的眼睛,竟不知是何时醒转的。

他折返出去,捧了温茶进来,要喂温客行喝。温客行精神头略涨,能自己端着杯子抿,喝一口咳两声,断断续续灌了一杯下去,喘着问:“现在是何年何月了?”

“还没过除夕。”周子舒扶着他坐起,给他顺气。“快好起来。成岭买孔明灯来了。”

温客行悠悠笑了。“阿湘的墓,今年还没扫过。”

周子舒应了一句。“成岭有心,在他二人墓前种了桃花。如今一片春光,待小曹阿湘慢慢赏。”

“曹蔚宁那傻子,如何懂得赏花呢。”温客行打趣道。“风雅他一点不占,如何知道阿湘为何喜欢桃花。”

他又在打哑谜。周子舒察觉出来,哑然失笑,看着温客行懒懒抓了自己的发稍,又从他自己的白发中捉了一小撮,两股发辫成一条,很得意地示意:结发夫妻。

“你又管他如何赏花。”周子舒递了发带来,让温客行把那一黑一白阴阳辫发端绑好。“四季花常在。”

温客行手下一顿,状似无意。“那孔明灯上要写点什么?”

周子舒捉了他手来摊开,在他掌心誊字:故人好过奈何桥,鸳鸯不隔阴阳照。雪山日日放晴,山庄常常花开。店里桃花酥总有卖,街上同心结四处悬。

温客行笑:“也太长了些……”

周子舒揽着他肩膀:“他人求长生,我盼长相思。”

“不好,不好。”温客行摇头晃脑,把他们的发绕在指尖把玩。

下了山,有太阳晒着,他指腹终于透出点暖意。周子舒把他一双手拢在掌间,轻轻问:“那要如何?”

“长相思,太孤单。”温客行抬着头冲他笑,忽然满眼泪光。

“他人求长生,我愿长相守。”

发端绕成结的红带松了,一条长辫悠悠然散开。温客行无暇去理,只把一双眼清清冷冷望住周子舒,像是讨要一个承诺,不依不饶不声不响。

于是周子舒低下头,擦去温客行眼角一片泪,说:

“长相守,不孤单。”

 

够了。温客行终于想。长相守,不孤单。

 

 

 



 

 

窗外仍有夜风,街上伶仃灯影。四季山庄房檐上悬着湿漉漉一轮满月,今夜落了雨,风吹得小院梧桐上初露头的芽叶落了一地。没有人去理。

有人早许了长相守,从此不别离。

 

 
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E ND

#ooc归我归我都归我。

评论(27)

热度(3194)

  1. 共27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